4、受傷的天鵝

第二天清早,縛悉底又帶著水牛去吃草。到中午,他已經割了兩籃子草。縛悉底喜歡讓水牛在靠近樹林的一邊河岸吃草。這樣,他便不需要擔心水牛闖入稻田;而割完草後,他就可以安心地躺下來,在涼風中舒展一下。他唯一帶著的就是他賴以謀生的一把鐮刀。縛悉底打開芭娜為他包在蕉葉裡當作午餐的小飯糰。正當他準備吃的時候,他想起了悉達多。

「我可以拿這飯糰給悉達多,」他想。「他一定不會嫌棄吧。」縛悉底包好飯糰,留下水牛在林邊吃草,然後沿著小徑去找前一天遇到悉達多的地方。

縛悉底從遠處看見他的新朋友坐在那巨大的畢缽羅樹下,但那裡不只悉達多一個人。他前面坐著一個穿白色紗麗、與縛悉底年紀相若的女孩。看見他前面已放著一些食物,縛悉底立即停了下來。但悉達多抬頭向他招呼,「縛悉底!」並示意他上前來加入。

那女孩子抬起頭來,縛悉底認出她是他常常在村路上遇見的女孩。當縛悉底走近,她便往左邊挪出空位,而悉達多則示意他坐下來。在悉達多前面有一片蕉葉,上面放著一團飯和一些芝麻鹽。悉達多把飯糰分成了兩份。

「孩子,你吃過飯沒有?」

「先生,我還沒有。」

「那我們一起分著吃吧。」

悉達多把一半的飯給縛悉底,縛悉底合掌作謝,但不肯接受。他掏出自己的小飯糰,然後說:「我也帶了一些來。」

縛悉底打開蕉葉,可以看到那褐色的糙米飯和悉達多的白米飯很不相同。他的蕉葉上更沒有芝麻鹽。悉達多對兩個小孩微笑著說:「我們把兩種飯放在一起,一同分著吃,好嗎?」

他拿了一半白飯,沾上一些芝麻鹽,再把它遞給縛悉底。跟著,他又捏開了縛悉底的飯糰,然後拿了一些,吃得律津有味。雖然縛悉底覺得有點害羞,但看見悉達多吃得那麼自然,他也就開始吃了。

「先生,你的飯很香啊!」

「是善生帶來的,」悉達多回答。

「原來她的名字叫善生,」縛悉底心想。她比縛悉底年長大概一兩歲,她那黑色的大眼睛亮閃閃。縛悉底放下食物,說:「我曾在村裡的路上見過你,但我不知道你叫善生。」

「對啊,我是優樓頻螺村長的女兒。你的名字叫縛悉底,對嗎?悉達多導師剛才正告訴我關於你。」她溫柔地說,「但是,縛悉底,其實稱呼一個僧人,應該叫他『師傅』,而不是『先生』。」

縛悉底點了點頭。

悉達多微笑。「那麼我就不用替你們倆介紹了。你們知道我為甚麼吃時不語嗎?每粒米飯和芝麻都是那麼珍貴,我很想靜靜地去真正欣賞它。善生,你吃過糙米飯嗎?就算是吃過,也請你試試縛悉底帶來的飯糰。它的味道其實很不錯啊!我們現在先靜靜地吃飯,吃完之後,我會給你們說一個故事。」

悉達多拿了一點糙米飯給善生。她合掌如蓮花,然後恭敬地接了過來。他們三個人就在樹林的深幽裡默默的吃。

所有的飯和芝麻鹽都吃光後,善生把蕉葉收拾起來。她從身旁拿出一壺水,把一些水倒進了她帶來的唯一一隻杯子裡,給悉達多奉上。他雙手接過來後,卻轉送給縛悉底。縛悉底受寵若驚,衝口而出:「請先生,我的意思是師傅,請你先喝吧!」

悉達多輕聲回答道:「孩子,你先喝吧。我想要你喝第一口。」他再次給縛悉底那杯水。

雖然縛悉底感到困惑,但對這難得的殊榮,他又不知如何推辭,只好合掌接過水杯,然後一口氣把水喝光。他把杯子交回給悉達多,而悉達多又請善生再倒了一杯水。倒滿後,他把水慢慢地送進嘴裡,恭敬而又極度欣賞地飲用。善生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悉達多和縛悉底這一片融洽的情景。悉達多喝完水後,再次請善生倒第三杯水。這杯他拿給善生喝。善生放下水壺,合上掌來接過這杯水。接著,她把水杯放到唇邊,就如悉達多剛才喝水般,慢慢地一點點喝下去。她心裡知道這是她第一次與賤民用同一隻杯子喝水。但如果她可敬的師傅悉達多也這樣做,她又何嘗不可呢?況且,她注意到自己完全沒有被污染的感覺。自然而然地,她伸手去觸摸這牧童的頭髮。這動作來得那麼突然,縛悉底實在沒有時間閃避。喝完水後,善生放下杯子,向她的兩個同伴微笑。

悉達多點頭說道:「孩子們,你們都已經明白了。人生下來是沒有等級的,每個人的淚水都是鹹的,就如每個人的血也都是紅色的。把人分成不同等級以至對他們有偏見是不對的,這種觀點我在禪坐時看得非常清楚。」

善生很認真地說:「我們既然是你的弟子,當然相信你的教導,但這個世界上似乎沒有其他人像你這樣想。他們全都相信首陀羅和賤民是從造物主的腳底而生,經典上也是這樣說,根本沒有人敢作別的想法。」

「我知道。但無論他們相信與否,真理始終是真理。就算有百萬人相信一個謊言,它始終是個謊言。你們一定要有勇氣依照真理而活。讓我告訴你們我童年時的一個故事。

「我九歲那年,有一天獨自在花園裡散步,忽然有一隻天鵝從天上墜下,跌在我前方,痛苦地掙扎著。當我走近時,才發覺牠的一隻翅膀被箭射中。我急忙把箭拔出,天鵝慘叫起來,血水從牠的傷口流出。我把手指按在傷口上止血,然後抱著牠入宮中找孫陀莉公主。她答應我會找一些藥草來替鳥兒療傷。我看見天鵝不停地顫抖,便脫下外套裹著牠,再把她放到宮裡的火爐旁邊取暖。」

悉達多停下來望著縛悉底說:「縛悉底,我還未告訴你,我年幼時是個王子。我父親是迦毗羅衛城的淨飯王,善生已經知道這些了。當我正準備去找些飯給天鵝吃的時候,我八歲的堂弟提婆達多從外面衝進來。他手裡抓著弓箭,很興奮的問道:『悉達多,你可曾看到一隻白色的天鵝跌在這附近?』

「我還來不及回答,他已看到火爐旁的天鵝了。他正想跑過去時,我攔住了他。『你不准帶走這鳥兒。』我說。

「我的堂弟抗議著:『那隻鳥兒是我的。我親自射中牠的。』

「我站在提婆達多與天鵝中間,堅持不准他帶走鳥兒。我告訴他:『這鳥兒受了傷,我是在保護牠。牠得留在這裡。』

「提婆達多十分頑強,不肯輕易放棄,繼續辯說:『聽清楚,堂兄。這鳥兒在天空時並不屬於任何人。但我從天空中把牠射了下來,牠就應該屬於我。』

「他似乎說得很有道理,但他實在令我很氣憤。我知道他在強詞奪理,但一時間又無法說清楚他不對之處。我當時只有站在那裡,一言不發,心中卻非常激動。我實在很想打他一拳,但不知道為甚麼,我沒有這樣做。就這樣,我突然知道怎樣回答他了。

「我說:『你聽著吧,堂弟。只有那些互相愛護的人才一起共處,敵對的人是應該分開的。你想殺這隻天鵝,所以你是牠的敵人。這鳥兒不可能跟你在一起。我救了牠、替牠包紮傷口、給牠取暖、又正準備給牠食物。我們互相愛護,便應該在一起。這鳥兒需要的是我,不是你。』」

善生拍起掌來,「對!你說得對!」

悉達多看看縛悉底。「孩子,你覺得我說的怎樣?」

縛悉底想了一陣,慢吞吞地答道:「我認為你是對的,但很多人一定不同意。他們會支持提婆達多。」

悉達多點頭同意。「你說得對。多數人的看法都跟提婆達多一樣。

「讓我告訴你接下來發生的事。因為我們始終無法達成共識,於是便去找長者替我們解決。那天剛巧在王宮內有一個官府的會議,於是我們便跑至會議室的地點『公正會堂』來找他們。我抱著天鵝,而提婆達多則仍抓著他的弓箭。我們把問題陳述出來,請他們評個公道,政事也因此擱了下來。他們先聽提婆達多的解釋,然後才聽我的。之後,他們磋商了很久,但還是作不了決定。多數人似乎都偏向提婆達多的一方,但當我的父王突然咳了數聲之後,所有的大臣都沉默下來。接著,說也奇怪,他們都一致同意我的道理而決定把鳥兒給我看管。雖然提婆達多非常氣惱,但他也無可奈何。

「天鵝是給了我,但我並不快樂。雖然我年紀還小,但我知道這次得勝並不光榮。他們是因為想令我的父親高興才這樣決定的。他們並不是因為看到我道理中的真諦。」

「那真可惜。」善生皺著眉說。

「對啊。但當我想起鳥兒可以安全,我又覺得安慰了。至少我知道牠不會被放進鍋裡煮。」

「在這個世界上,太少人用慈悲心去看事物,因此他們對眾生殘忍無情,弱者往往被強者壓迫欺負。我現在仍覺得我那天所說的是對的,因為那是出自愛和諒解。愛心和諒解可以減輕眾生的痛苦,無論大多數人怎樣看,真理始終是真理。所以我現在告訴你們,能站起來維護正義真理是需要很大勇氣的。」

「師傅,那隻天鵝後來怎樣了?」善生問。

「我照顧牠整整四天,直到牠的傷勢復原後,我才放了牠。我還叮囑牠要飛到遠處,以免再被射下來。」

悉達多看見兩個孩子的表情都是那麼沉重。「善生,你該回家了,不要讓你媽媽掛念。縛悉底,你該回去看看水牛和多割一點草,對嗎?昨天你給我的姑尸草成了我禪坐的最佳坐墊。我昨晚和今早用了它,靜坐時非常平靜,又清晰地看到很多東西。縛悉底,你真的幫了我不少。等到我的體悟更深時,我會和你們倆分享禪坐的果實,現在我要繼續靜坐。」

縛悉底望著悉達多坐著的草墊。雖然那些草堆得很密實,但縛悉底知道它仍然又香又軟。他打算每三天便帶一些新鮮的草來,給師傅做另一個坐墊。縛悉底站起來,和善生一起合掌向悉達多鞠躬。善生回家去了,而縛悉底帶他的水牛往沿岸繼續吃草。


【出處】

《大正新脩大藏經》:(186)佛說普曜經,(190)佛本行集經。《佛所行讚》。《佛說普曜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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