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滿臂姑尸草

睡覺之前,縛悉底坐在竹子下回顧他初遇佛陀的幾個月。那時他只有十一歲,母親剛剛去世,留下他照顧三個幼小弟妹。最小的妹妹還是個嬰孩,連奶也沒得吃。幸好,村裡有個叫雷布爾的莊主僱用縛悉底替他看顧四隻大水牛和一隻小牛犢,縛悉底才可以天天帶牛奶回家給小妹妹吃。他非常細心地看顧水牛,因為他知道這份工作能讓他的弟妹免於挨餓。自從他的父親死後,他們的屋頂就沒有再重新搭蓋過。每次下雨,盧培克就會被弄得團團轉,忙著把石罈子搬到漏水的位置去接漏下來的雨水。芭娜當時只有六歲,但已懂得燒飯、照顧妹妹和收集林中的柴木。雖然她只是一個小孩,卻已懂得搓麵粉烘培烙餅給大家吃。每當縛悉底拉著水牛回到牛房時,雷布爾廚房中傳出來那誘人的咖哩香味,往往令他垂涎三尺。自從父親死後,他們就很難得買得起即使一點點咖哩粉。烙餅沾上咖哩肉汁似乎已成了遙不可及的奢侈佳餚。他們的衣服只比爛布好一點。縛悉底僅用一塊殘破的布裹著下半身。天氣寒冷時,他就在肩膊上加搭一塊棕色的舊布。這塊布雖然已殘舊褪色,但對縛悉底來說,卻是非常珍貴。

縛悉底需要找到好的地點放水牛吃草。他知道如果水牛餓著肚子回牛房,雷布爾莊主是會打他一頓的。除此之外,他還要帶一大捆青草回去,讓水牛晚上在牛房裡也有草吃。如果夜間的蚊子太多,他就要燃起火來,用煙去趕走牠們。莊主每三天以米、麵粉和鹽給他作酬勞。有時,縛悉底會帶幾條他在尼連禪河捉來的魚回家給芭娜煮作晚餐。

一天中午,縛悉底洗過水牛和割了草後,很想獨自在清涼的樹林中清靜一下。他放了水牛在林邊吃草,便四下尋找一棵可以倚著坐的大樹。突然,他停了下來。他看到前方不到二十尺的畢缽羅樹下,竟有一個男子默默地坐在那兒。縛悉底從未見過一個比他坐得更好看的人。這男子的背部完全挺直,而他的雙腳則優雅地放在大腿上。他的坐姿是那麼平穩沉著,就好像是有特別的目的。他的雙眼微微合起,而他微綣的手掌就輕放在大腿上。他身上搭著一件褪色的黃袍,赤著一邊肩膊,全身散發著平和、恬靜、和威嚴。縛悉底只了望他一眼,就已感到一陣奇妙的清新。他心懷顫動,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因一個素未謀面的人產生這樣特別的感覺,但他依然心存敬意地呆立在那裡良久。

那男子終於張開眼睛。當他放開雙腿輕輕按摩著腳跟和腳底時,沒有看到近旁的縛悉底。他慢慢站起來後,開始步行。因他是背著縛悉底而行,所以仍沒有看見縛悉底。縛悉底默不作聲地觀看這人緩慢但卻全神貫注的步伐。大概走了七、八步左右,這個男子才轉過身來,這時,他看見縛悉底了。

他對這個男孩展顏微笑。從來沒有人這樣殷切地跟縛悉底招呼過。如同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驅使,縛悉底直奔向他。但當縛悉底跑到離他數尺時,卻突然停了下來,因為他這時才想起自己是不可以接觸任何比他高貴的人的。

縛悉底是個賤民,他不屬於四個種姓階級中任何一個。他父親從前曾對他解釋過,「婆羅門」是最高貴的階級,所有出自這個種姓的都是祭師或熟讀《吠陀》及各類經典的教士。梵天初創人類時,婆羅門是從祂的口中而生。次級是「剎帝利」,他們都是軍政界的高層人士,是從梵天的兩手而出。跟著便是「吠舎」種姓。他們是指一般商人、農夫、和工匠等,是從梵天的大腿而出。最低級的是「首陀羅」,他們是從梵天的雙腳而出,以苦力維生。但縛悉底的一家則是連階級也沒有的賤民。他們被指定要在村外一些規定的地方居住,而且所做的工作都是最低賤的,如收垃圾、施肥、掘路、餵豬、看水牛等。每個人都要接受自己出生時的階級。他們的聖典教人一定要接受自己的階級才會得到快樂。

像縛悉底這種人碰觸到階級比他高的人,是一定會被責打的。在優樓頻螺村裡,便曾經有一個賤民用手碰了一個婆羅門而被毒打一番。就算是高階級的人自己不小心碰到賤民,後者也一樣會被毫不留情地痛打一頓。對婆羅門和剎帝利來說,碰觸到賤民是一種污染,他們需要回家絕食悔過數星期來清潔自己。每當縛悉底拉水牛回家時,他總會盡量避免在路上或莊主的家門口走近任何高階級的人。他認為就連水牛也比他幸運,因為婆羅門可以觸摸水牛而不覺得有所污染。

現下,在縛悉底眼前站著的是一個極具吸引力的男子,他的風度舉止很明顯地告訴縛悉底他們身分不同。這樣一個和靄慈祥的人當然不會打他,但縛悉底只怕自己如果碰到他,會使他受到污染。這就是縛悉底走近他時突然停下來的原因。那男子看見縛悉底畏縮不前,便自行走過來。為免與他碰觸,縛悉底退後了幾步。但說時遲那時快,那男子已伸出左手抓住了縛悉底的肩膊,又同時用右手在他頭上輕拍了一下。縛悉底怔住了,從來沒有人這樣溫柔和親切地在他頭上觸摸過,但他又忽然感到惶恐。

「孩子,不用害怕!」那人帶著給他信心的語氣,輕聲地說。

聽到他的聲音,縛悉底的恐懼完全消失。他抬起頭來,凝望著那慈祥和包容的微笑。再躊躇一會兒,縛悉底吞吞吐吐地說:「大人,我很喜歡你。」

那人用手輕輕托起縛悉底的下巴,望著他的眼睛說:「我也很喜歡你。你住在附近嗎?」

縛悉底沒有回答。他把那男子的左手放到他自己的雙手裡,然後問他心裡感到極困惑的問題:「我這樣觸摸你,你不覺得受污染嗎?」

那人搖著頭笑了起來。「當然不覺得。孩子,你是人,我也是人啊!你不可能污染我的。不要聽信這樣的話。」

他拉著縛悉底的手一同走到林邊。水牛正在安靜地吃草。那人又望著縛悉底說:「你是看水牛的嗎?這些草一定是你給他們割下來的晚餐了。你叫甚麼名字?你的房子在附近嗎?」

縛悉底很禮貌地回答道:「對啊,大人,我看顧這四頭水牛和這頭小牛犢,那是我割下來的草。我名叫縛悉底,就住在對岸優樓頻螺村外。請問大人可否告訴我你的名字和住處?」

那人慈祥地答道:「當然可以。我叫悉達多,我的家離這裡很遠,但我現在住在這森林裡。」

「你是一個修行者嗎?」

悉達多點頭。縛悉底知道修行者通常是居住在山中禪修的。

雖然他們才剛剛相識,又尚未談上幾句話,但縛悉底已覺得和這個新朋友有一份特別親切的感情。在優樓頻螺村,從未有人對他的態度如此友善,說話如此熱誠。縛悉底的內心充滿喜悅,令他很想把這份快樂表達出來。如果他有一份禮物可以送給悉達多,那就太好了!可惜他的口袋裡連一片甘蔗或冰糖都沒有,更何況是銅錢呢!雖然他沒有甚麼可以奉獻,但他仍鼓起勇氣說:

「先生,我很想送你一點東西,但我甚麼都沒有。」

悉達多對縛悉底微笑,說道:「你其實有。你有一些我很喜歡的東西。」

「我有?」

悉達多指著那堆姑尸草。「你為水牛割的草又香又軟。如果你可以給我幾把來做一個坐墊,讓我在樹下靜坐時用,我就非常高興了。」

縛悉底的雙眼發亮。他立即跑到那草堆,用他兩隻瘦瘦的手臂捧了一大把草來送給悉達多。

「這是我剛在河邊割來的,請你收下吧。我可以再多割一些給水牛吃。」

悉達多合上雙手形成蓮花狀,收下了這份禮物。他說:「你是個有愛心的孩子,謝謝你。現在快去再割些草給水牛吧,不要等到太晚了。如果可以的話,明天請再來森林找我。」

年輕的縛悉底俯首作別,然後站在那兒看著悉達多在樹林中消失。他拾起鐮刀朝河邊方向走,心中充滿無限的溫馨。那時正是初秋,姑尸草仍非常柔軟,而他的鐮刀剛磨得很鋒利。不到多久,縛悉底又已拿著滿臂姑尸草了。

縛悉底拉著水牛,從尼連禪河最淺水的地方渡過,回雷布爾家去。小牛犢似乎仍未想離開沿岸甜美的青草,一路上要縛悉底哄著走。縛悉底肩上的草並不很重,涉著水,他和水牛一起過河。


【出處】

《大正新脩大藏經》:(186)佛說普曜經,(187)方廣大莊嚴經,(123)佛說放牛經。《佛所行讚》。《佛說普曜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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