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導師喬達摩和近四百位比丘一起住在精舍裡，人們都親切地稱呼他為「佛陀」。這裡雖然擁擠，但是卻十分清靜幽雅。這片竹林方圓四十畝，種滿了來自摩揭陀國各處不同品種的翠竹，位於王舍城北方僅三十分鐘路程之處。七年前，頻婆娑羅王將竹林贈送給佛陀和他的僧團，從此被稱為「竹林精舍」。
縛悉底揉揉眼睛，展顏微笑。當他慢慢地伸展雙腿時，仍覺得它們酸麻麻的。今年二十一歲的他，剛在三天前受了比丘戒。戒儀是由佛陀的十大弟子之一的舍利弗主持。受戒的儀式當中，縛悉底一頭咖啡色的頭髮被剃得精光。
縛悉底十分慶幸自己可以成為佛陀僧團的一份子。很多比丘都是來自貴族階層，就像佛陀的弟弟難陀尊者，還有提婆達多、阿那律、阿難陀等。雖然縛悉底還未和這些人正式會面，卻可以從遠處注意到他們。雖然他們的衲衣破舊褪色，但他們的氣質仍是十分高雅。
「大概還要過一段曰子，我才可以和這些貴族出身的比丘們結交吧。」縛悉底心想。
奇怪的是，雖然佛陀也是王者之子，縛悉底卻一點也不覺得與他有隔膜。縛悉底出生自所謂的「不可接觸者」（即「賤民」），依據當時印度種姓制度，是比最低層、最貧賤的階級還要低賤的族群。十年以來，他都是以放水牛維生，但這兩星期，他卻可以和其他來自不同背景的出家人一起修行。每個人都對他很親切，面露和靄的笑容和鞠躬作揖。可是他仍覺得很不自在。他相信大概要花幾年的時間，才會完全適應。
忽然之間，他想起佛陀的十八歲兒子羅睺羅，頓時從心底裡湧出了歡樂的笑顏。羅睺羅從十歲開始，就加入僧團裡成為沙彌。在這短短的兩星期中，他們兩人已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事實上是羅睺羅教導縛悉底怎樣隨著呼吸坐禪的。雖然羅睺羅尚未受比丘戒，但他對佛陀的教導已有很深的認識。他必須等到滿二十歲，才可以受具足戒，成為正式比丘。
* * *
縛悉底回想起兩星期前，佛陀來到伽耶附近的小村落優樓頻螺，邀請他出家的情形。那天，當佛陀來到他的家裡時，縛悉底正和他的弟弟盧培克在外面放水牛，家中只剩下兩個妹妹，十六歲的芭娜和十二歲的媲摩。芭娜一眼便認出來訪者是佛陀。正當她想趕快跑去找縛悉底回來的時候，佛陀告訴她不需要去，他會和隨行的比丘們及羅睺羅一起到河邊找她的哥哥。當他們找到縛悉底和盧培克時，已將近黃昏，這兩兄弟正在尼連禪河中替九頭水牛洗滌。他們倆一見到佛陀，便立刻跑到岸上來，雙手合成蓮苞狀，然後深深地鞠躬，禮敬佛陀。
「你們長大了很多啊！」佛陀對兩兄弟熱情地笑著說。縛悉底高興地説不出話來，看到佛陀那祥和的面孔，親切又毫不吝嗇的笑容，和閃耀透人的目光，他已被感動得熱淚盈眶，不知說甚麼才好。佛陀穿著一件用很多碎布縫合成稻田圖案的衲衣。他依然是赤足而行，就像十年前在離這裡不遠的地方，初次遇上縛悉底那時一樣。那段日子裡，他們曾在尼連禪河畔和菩提樹蔭下渡過了很多時光。
縛悉底眼望跟隨著佛陀的二十位比丘，見他們個個都是赤著腳，穿著和佛陀一般顏色的衲衣。再仔細一看，縛悉底才發覺佛陀的衲衣，比其他比丘的長了大概一隻手掌的長度。站在佛陀旁邊的是一個年紀和他相若的沙彌，直沖著他微笑。佛陀輕輕地拍拍縛悉底和盧培克的頭，然後告訴他們，他是在回王舍城的路途中，特地前來探訪他們的。他說可以等他們替水牛洗澡完畢後，和他們一起走回縛悉底的茅舍。
在路上，佛陀介紹他的兒子羅睺羅給縛悉底和盧培克認識。原來剛才對他笑得燦爛的沙彌，正是羅睺羅。他比縛悉底年輕三歲，但卻和他一般高矮。雖然羅睺羅只是一個沙彌，一個學僧，但他穿的衣服卻和其他比丘的無異。羅睺羅走在縛悉底和盧培克中間，把手裡的缽交給盧培克，又把自己的雙臂友善地搭在兩個新朋友的肩膊上。他從父親的口中聽過很多關於縛悉底的事，所以對他已感到很熟絡。這兩兄弟也正陶醉在羅睺羅這股溫暖的友情裡。
回到縛悉底的家中，佛陀便立刻邀請他加入僧團跟他修學佛法。十年前，縛悉底曾向佛陀表示他有意跟佛陀修學，而佛陀當時也答應收他為徒。現在縛悉底已滿二十一歲，佛陀也回來了。佛陀並沒有忘記他的承諾。
盧培克拉著水牛回到牛主雷布爾莊主的住處。佛陀則坐在縛悉底屋外的一張小凳子上，比丘們都站在他的背後。縛悉底住的是泥土牆壁和茅草屋頂的小茅屋，實在容不下所有的人。芭娜對縛悉底說：「哥哥，請你跟佛陀去吧！盧培克比你當初放牛時還要健壯。我也已經可以打點房子的一切。你已經照顧我們十年，現在該是我們照顧自己的時候了。」
媲摩坐在盛載雨水的大木桶旁邊，仰頭望著她的姊姊，一言不發。媲摩是一個可愛的小女孩，縛悉底望著她，想起當年初遇佛陀的時候，芭娜只有六歲，盧培克三歲，媲摩則仍是個嬰孩。當時盧培克在門外玩泥沙，芭娜正在替全家燒飯。
那一年，他們的父親剛去世六個月，母親也因分娩而去世。縛悉底雖然只有十一歲，便已經當起一家之主。他找到看水牛的工作後，特別努力勤奮，使全家都得到足夠的食物餬口。有時他還可以帶一點水牛乳汁給小媲摩享用。
媲摩這時明白縛悉底想知道她的感受，於是她微微地笑了。躊躇了一會兒，她輕聲地說：「哥哥，你就跟佛陀去吧！」她轉過頭來，想把眼淚藏起來。她曾聽縛悉底提過無數次想跟佛陀修學的願望，她實在是真心想讓他去。但當這一刻將要來臨時，她卻掩飾不住內心的悲傷。
佛陀站了起來，輕撫著媲摩的頭髮，然後說：「孩子們，先吃一點東西吧。明天早上，我會回來接縛悉底，然後一起去王舍城。今晚，我和比丘們會在菩提樹下休息一晚。」
佛陀走到大門前，又回過頭來對縛悉底說：「明天早上，你不用帶任何東西。身上穿著的衣服便已經足夠。」
那天晚上，他們四兄弟姊妹談到深夜。縛悉底就像一個將要遠行的父親，給他們作最後的叮囑，要他們互相關懷，好好地照顧這個家。他輪流地擁抱每一個弟妹。當小媲摩被哥哥緊抱在懷裡時，她真的無法再強忍眼淚了。她低聲啜泣起來，不過她很快又抬起頭來，深呼吸一下，然後望著哥哥微笑。她實在不想令縛悉底難過。油燈的光線暗淡，但已足夠讓縛悉底看到她的笑容，他明白也感謝小妹妹的心意。
第二天清早，縛悉底的朋友善生也來與他道別。善生前一晚經過河畔時遇見佛陀，他告訴她縛悉底將會出家，加入僧團。善生比縛悉底大兩歲，是村長的女兒，也是在佛陀未證道之前便認識他。她帶了一小瓶草藥送給縛悉底。但他們還沒有談上幾句話，佛陀和他的弟子已經到了。
縛悉底的弟妹一早就起來準備送行。羅睺羅與他們一一輕聲囑咐，鼓勵他們要堅強和互相照顧。他也承諾，每當他路經此地，必定會來優樓頻螺探訪他們。縛悉底一家人和善生跟著佛陀和比丘們一同走到河邊。就在這裡，他們都合上掌來，向佛陀、比丘、羅睺羅、及縛悉底道別。
縛悉底心裡感到既惶恐又喜悅，他緊張得胃裡打結。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離開優樓頻螺。佛陀說過，需要十天時間才可以到達王舍城。平常人通常走得快一些，但佛陀和他的比丘們走得比較慢，而且十分從容。當縛悉底的步伐放緩，他的心也跟著平靜下來。他現在已全心全意地投入了佛、法、僧之中，而這就是他要行的道路。他再轉過頭來，深情地看了他唯一熟悉的人和地最後一眼，善生和他的弟妹漸漸在他的視線中變成塵土般細小，融入了樹林的影子裡。
對縛悉底來說，佛陀就是為享受步行而步行的，他似乎不在乎是否會到達目的地。他的比丘們也是如此，沒有一個人會為了盡快到達目的地，而表現得緊張和不耐煩。每個人的步伐都是那麼緩穩平和，就像在一起寫意地漫步。雖然他們沒有一點疲態，但每天都可以走上一段很長的路程。
每天早晨，他們都會到附近的村落乞食。他們以佛陀為首，排成一長列。縛悉底走在最後，緊跟在羅睺羅背後。他們步行時肅靜莊嚴，每一踏步都專注地留意著每一下呼吸。他們不時會停下來接受村民的供養，讓他們有機會把食物放進缽內。有些村民恭敬地跪在路旁，等候著供僧。當比丘們接受食物時，都會默默地為村民誦經祝禱。
乞食完畢後，他們便慢慢地離開村落，找一處樹蔭草坪坐下來進食。他們圍成一個圈子坐下，然後小心地將食物平均分配到每一個缽中。羅睺羅到附近的溪澗盛一瓶清水回來，恭敬地拿到佛陀跟前。當佛陀合上雙手形成蓮花狀後，羅睺羅便把水慢慢倒在佛陀的手上，讓他清洗雙手。他依次同樣地給每人洗淨雙手，最後才輪到縛悉底。因為縛悉底還沒有他自己的缽，於是羅睺羅便把自己一半的食物放到一片大蕉葉上，分給他的好朋友。進食前，比丘們都合掌念誦，然後才默默地吃，留心注意著每一口食物。
進食後，一些比丘會修習行禪，另一些則修習坐禪，還有一些會午睡一會兒。等到日間最熱的時間過後，他們才再次動身，繼續旅程，直至天黑。他們一邊走，一邊留意有甚麼地方可以歇宿，而最理想的地方，當然就是那些不會受騷擾的森林了。每一個比丘都有自己的坐墊。他們多半是先跏趺靜坐半個晚上，再鋪好衲衣，躺下來睡。每個比丘都有兩件衲衣。一件是身上穿的，另一件是用來避寒的。縛悉底像其他比丘一般跏趺靜坐，也學會了睡在地上時用樹根作枕。
當縛悉底第二天早上醒來，已看到佛陀和很多比丘都在平靜地禪坐，他們全都散發著安詳和威嚴。太陽一出來，各人收拾好地上的衲衣，拾起缽，再次開始新一天的旅程。
就這樣的日行夜息地走了十天，他們終於到達摩揭陀國的都城王舍城。這是縛悉底第一次見到城市。馬拖車在佈滿房舍的街道上疾馳而過，到處都迴響著喧鬧和歡笑聲。但比丘們的行列，就如他們在河邊和田間行走時一樣，依然是那麼平靜地緩步而行。幾個城裡人停下來看他們，也有幾個認得佛陀的，恭敬地作揖頂禮。比丘們繼續平和地行進，直到抵達坐落於城外的竹林精舍。
佛陀回來的消息很快傳遍寺院中，不到幾分鐘，近四百名比丘已齊集歡迎他的回來。佛陀沒有說太多話，只是問問他們的近況和禪定的修習情形。他交託舍利弗照顧縛悉底。舍利弗也是羅睺羅的心靈導師，他是寺院裡沙彌的導師，負責照看近五十名年輕的初學者。這些初學者全部都是參加僧團未超過三年的。精舍的住持則是一位名叫憍陳如的比丘。
羅睺羅被安排來指導縛悉底有關寺院的生活規儀，包括行住坐臥、與別人交往、修習行禪坐禪、細觀呼吸等等。他也要教縛悉底怎樣穿衲衣、乞食、誦經、洗缽。連續三天，為著要好好學會這些，縛悉底沒有離開過羅睺羅身邊半步。羅睺羅全心全意地教導縛悉底，不過，縛悉底知道如果要將這一切做得自然自在，非要多年的磨練不可。經過這一番基本指引後，舍利弗邀請縛悉底到他的小屋裡，講解比丘的戒律。
一個比丘離開家庭，是為了要以佛陀為師，以佛法為開悟之道，以僧團為修行上的支援。一個比丘的生活簡單純樸。乞食不但能助長謙卑，也成為與外界接觸的機會，藉此使一般人能夠體會到佛陀教導的愛與寬容之道。
十年前，在菩提樹下，縛悉底和他的朋友曾聽佛陀解釋過，覺悟之道就是愛與寬容之道，所以他現在很容易便領悟到舍利弗所說的。雖然舍利弗的外貌嚴肅，但他的目光和笑容都散發著無限的溫暖和慈悲。他告訴縛悉底，僧團會舉行一個受戒儀式，來正式接受他加入。他教縛悉底一些在儀式上需要誦讀的字句。
舍利弗自己是戒儀的主持，大約有二十名比丘參與這個儀式。看到佛陀和羅睺羅在旁觀禮，令縛悉底倍添歡喜。舍利弗默念一首偈語後，便剃掉縛悉底頭上幾撮頭髮。接著，舍利弗把剃刀交給羅睺羅，讓他把縛悉底剩下的頭髮剃光。舍利弗給縛悉底三件衲衣、一隻乞缽、和一個濾水器。因為經過羅睺羅的指導，縛悉底很輕易便將衲衣穿上。之後，他向佛陀及在場眾比丘頂禮，以表示他深切的謝意。
將近中午時，縛悉底第一次正式以比丘的身分行乞。竹林精舍的比丘分成數個小隊，步行進入王舍城。縛悉底跟著舍利弗帶領的一隊。走出精舍不到幾步，他就提醒自己，乞食也是修行的一種方法。他專念地觀察著自己的呼吸，靜心留意前行的每一步。羅睺羅走在他的後面。雖然縛悉底現在已是一個比丘，但他很明白自己比羅睺羅的經驗少得多。他真誠堅決地發願要好好培養自己內在的謙卑和美德。
【出處】
《大正新脩大藏經》：（186）佛說普曜經，（192）佛所行讚，（190）佛本行集經，（123）佛說放牛經。《佛所行讚》。《佛說普曜經》。
割姑尸草的小男孩名叫縛悉底迦（Svastika），可見於《佛說普曜經》、《大正新脩大藏經》（186）佛說普曜經、及（187）方廣大莊嚴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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