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畢缽羅樹葉

畢缽羅樹下，喬答摩沙門把他深厚的定力集中在深入觀察自己的身體。他觀察到每個細胞都經歷出生、存在、死亡等過程，如同川流不息的河川裡的一滴水。他無法在身體中找到任何一物是永恆不變或有獨立自我。與身體之流互相融匯的是感受之流，而每一個感受就是一滴水。這無數的水滴在出生、存在、和死亡的過程裡互相推擠。有些感受是美好的，有些令人不愉快，而有些感受則無所謂好與壞。但所有的感受都不恆久：它們出現後便消失，就如體內的細胞，生滅無常。

接下來，喬答摩用他的定力去探察與身體及感受之川並流的思想之流。思想之流的點滴在出生、存在和死亡的過程中彼此交融和互相影響。如果一個人的思想正確，實相很容易便顯現出來；但如果思想不正確，實相就被蒙蔽著。一般人就是因為存有錯誤的見解而被困於無窮的苦海裡，他們相信那些無常的東西是恆常的；無自性的東西是有獨立本體的；無生滅的東西是有生滅的；他們又把不可分割的分成不同的部分看待。

喬答摩再把他的洞察力照射到所有產生痛苦的精神狀態上——恐懼、憤怒、憎恨、傲慢、嫉妒、貪慾、和無明。他細心專注的察覺力像烈日般燃燒著，而他就用此覺察之光去照亮所有負面精神狀態的本體。他見到它們全都是因無明而生起。它們是正念的相反。它們是黑暗——光明的缺乏。他體悟到解脫之關鍵是要破除無明，深入實相之中去直接體驗親證。這種知識並非來自理智思考，而是經由直接體驗而得。

悉達多過去曾盡量尋求擺脫恐懼、瞋怒、和貪慾的辦法，但這些辦法都只是試圖壓抑感受和情緒，而沒有真實的效果。現在，悉達多明白到它們的起因都是由於無明，因此一旦從無明中解脫出來，所有的精神障礙便會自動消散，一如影子在太陽初升之際的不翼而飛。悉達多這些體悟都是他深入禪定的果實。

悉達多微笑著，抬頭望向一片倚在蔚藍天空的畢缽羅樹葉，它那摇曳著的尾巴就像在呼喚著他似的。他深深凝視著那片樹葉，很清楚地見到太陽和星星存在其中——沒有太陽，沒有光和暖，樹葉是無法生存的。這是這樣，因為那是那樣。他也從樹葉裡面見到了雲——沒有雲便沒有雨，而沒有雨，樹葉便不能存在。他又見到泥土、時間、空間、和心識——全都同時存藏在樹葉裡面。其實在那一刻，整個宇宙都存於那片樹葉之內。那樹葉的實相簡直就是一個奧妙的奇跡。

我們通常都以為一片樹葉只會在春天生長。但喬答摩卻見到它久遠以來已經存在於陽光、白雲、那棵樹、和他自己。他見到那片樹葉從未出生過，也見到他自己從未出生過。樹葉和他自己，兩者都只不過是顯現出來罷了——他們根本從未出生過，也永不可能滅亡。有了這種徹悟，生與死、出現與消失、都一併融解，而樹葉和他自己的真面目便隨之而流露出來。他體會到任何一種現象的存在導致其他現象產生的可能性。單一之中包含所有，而所有也存藏於單一。

那片樹葉與他的身體為一。他們彼此都沒有個別、永恆的自體。任何一樣都不能夠脫離宇宙其它一切，獨自生存。見到所有現象的互依性，悉達多了悟到了一切世法皆空——一切事物都根本沒有個別獨立的自我。他明白到互依性和無我這兩個原理，就是開啟解脫之門的鎖匙。此時，薄薄的雲在天空中飄浮而過，為透光的畢缽羅樹葉鋪上了白色的背景。或許這晚，白雲會遇到冷鋒而變成雨水。雲是一種現象；雨又是另一種。雲也是無生無滅的。喬答摩想，如果白雲明白這個道理，當它變為雨水落在高山、森林、和稻田的時候，它肯定會歡欣地歌唱起來。

燃亮了他色身、感受、思想、行念、意識的川流，悉達多現在明白到無常與無我就是生命的必需條件。沒有無常和無我，任何事物都無法生長和發展。就如一粒稻種如果不是無常和無我，它就不會生長成水稻。如果雲不是無常無我，它就不會變成雨水。如果不是無常性和無自性，一個小孩就不會長大成人。「因此，」他想，「接受生命就是接受無常無我。痛苦的根源正是來自有常和有個別自我的妄見。體悟到這個道理，就能明白一切皆無生無死，無起無滅，無一無多，無內無外，無大無小，無垢無淨。有常有我的觀念都是思想上所產生的虛假分別。只要洞悉一切事物的空性，所有精神上的障礙都可以超越，而從痛苦的巨輪中解脫出來。」

一個接一個的夜晚，喬答摩在畢缽羅樹下禪坐著，讓他的覺察之光照耀到他的身、心、以及整個宇宙。他的五個同伴早已離棄了他。他現在的同修就是樹林、河流、雀鳥、和住在樹上或泥土裡的千萬蟲蟻。這棵巨大的畢缽羅樹是他修行道上的兄弟。還有每晚他禪坐時天邊出現的晚星，也是他的同修兄弟。他往往禪坐直至深夜。

村裡的孩童通常都是中午之後來探望喬答摩的。一天，善生為他帶來一些蜜糖乳粥，而縛悉底帶來的則是一滿臂的鮮牧草。當縛悉底帶著水牛回家之後，喬答摩被一種很深切的感覺抓住，而這感覺就是他會在當晚大徹大悟，證得大道。就在前一夜，他已作了一些異夢。在其中一個夢裡，他看見自己側身躺著，兩膝緊貼著喜瑪拉雅山，左手觸摸到東海岸，右手觸摸到西海岸，而雙腳則安歇在南海岸上。在另一個夢裡，一朵大如車輪的蓮花從他的肚臍生出，一直上升至最高的雲霄。在第三個夢裡，無數不同顏色的雀鳥，從四面八方向他飛來。這些夢境似乎是預告他即將證得偉大的覺悟。

那天黃昏，喬答摩在河邊行禪。他涉進水中沐浴。暮色將至，他回到畢缽羅樹下坐著。他看著樹下新鋪上的姑尸草，微微笑著。就是在這棵樹下，他曾於禪定中得到許多重要的發現。現在，他期待已久的時刻漸漸接近。證得大道之門即將開啟。

不緩不急地，悉達多慢慢盤腿，跏趺蓮坐。他望著遠處的河水悄悄細流著，微風輕吹著沿岸的小草。夜裡的森林雖然恬靜，卻仍然活躍。在他的周圍，上千種各式昆蟲在叫。他讓覺察力轉到他的呼吸上去，然後輕輕地合上眼睛。晚星在天邊出現了。

【出處】

《雜阿含經》：287。《增壹阿含經》：（38，4）。《大正新脩大藏經》：（186）佛說普曜經，（187）方廣大莊嚴經，（190）佛本行集經。《佛所行讚》。《佛說普曜經》。

悉達多悟到諸法互依互存的内容記載于《相應尼柯耶》（XII，65）、《雜阿含經》287、及許多其它經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