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元素會重新組合

一天，彌醯告訴佛陀，他知道難陀在僧團很不快樂。難陀曾私底下向彌醯透露，他是多麼惦念在迦毗羅衛的未婚妻。難陀說：「我還記得那天拿著佛陀的缽回去尼拘律園。我正要離開時，闍羅芭達·卡利婭尼深情款款地望著我說：『趕快回來。我會等著你。』我仍很清楚地記得披在她纖肩上那烏黑秀髮的光澤。她的影像時常在我禪坐時出現，每次她在我腦海浮現，我便會對她惦念思憶。我當僧人實在不快樂。」

第二天下午，佛陀邀約難陀一起散步。他們離開祗園精舍，往遠處湖邊的一個小村莊走去。他們坐在靠湖邊的一塊巨岩上，居高臨下地望著清澈的湖水。一群鴨子悠閑地游過，鳥兒在低垂的樹枝上歌唱。

佛陀說：「一些師兄弟告訴我，你覺得當比丘的生活不快樂。這是真的嗎？」

難陀默然不語。過了一會兒，佛陀又問：「你是否覺得自己已準備好回迦毗羅衛城繼承王位？」

難陀急忙回答：「不，不是。我曾告訴所有人我不喜歡政治。我知道我沒有治理國家的能力，我不想繼位為王。」

「那你為何不喜歡當比丘？」

難陀再次默然不答。

「你是否掛念著卡利婭尼？」

難陀的臉上泛紅，但仍不作聲。

佛陀說道：「難陀，憍薩羅這裡也有很多美麗如卡利婭尼的少女。記得在波斯匿大王宮中的宴會嗎？你可曾見到任何如卡利婭尼般美麗的女子？」

難陀承認說：「可能這裡有很多如她一般美麗的女子，但我關心的就只有卡利婭尼。在此生中，就只有一個卡利婭尼。」

「難陀，執著可以成為修行中的一大障礙。一個女人的美麗可以像玫瑰凋謝般快速消逝。你也知道一切法無常，你應該學習洞視萬事萬物的無常性。看。」佛陀指著一個竹橋上倚著枴杖，蹣跚而過的老婦，她的臉上縐紋滿佈。

「那老婦必曾是個美人。卡利婭尼的美貌也將隨著歲月消褪。而在同一段時間，你在覺悟之道的修行上，卻可為你帶來生生世世的平和愉悅。難陀，你看看那邊在樹上嬉戲的兩隻猴子。你可能覺得那雌的尖面紅股，一點也不吸引人，但對那雄的來說，她就是世間上最美的猴子。她在雄猴心目中獨一無二，而且他願為她出生入死來保護她。難道你……」

難陀打斷了佛陀的話。「請別再繼續說下去，我明白你想說什麼。我會更全心全意地投入修行的。」

佛陀對他的弟弟微笑。「你要特別留意觀察呼吸。靜思你的身體、感受、行念、意識、和意識的對境。從你的身體、感受、心、和心的對境上，深切地視察出生、成長、和壞滅等現象的過程。你有任何不明白的，可以來問我或舍利弗。難陀，你要謹記，解脫所帶來的快樂，才是真正無條件的快樂。它是不可磨滅的，你應該以這種快樂為目標而邁進。」

天色漸暗。佛陀和難陀站起來，走回精舍。

祗園精舍現在的寺院生活已鞏固安定，比丘的人數達到五百之多。接下來的年度，佛陀回到毗舍離雨季安居。離車族的公子已把大林改造成寺院，他們建築了一座兩層樓高的講堂，並定名為重閣講堂（Kutagara）。在娑羅樹林中，散佈著幾棟小型的房屋。公子們與庵婆波利慷慨地贊助這季安居的所需。

從摩揭陀遠至釋迦國，都有比丘專程前來與佛陀一起安居，全部人數達六百人。在家弟子也從各方前來參與，以期接受佛陀的教化。他們帶來很多食物供僧，也參與所有的開示。

雨季剛結束不久的一個初秋早上，佛陀接獲消息，知道淨飯王在迦毗羅衛城重病垂危。大王特派侄兒摩訶男王子前來，請佛陀回家見他最後一面。在摩訶男的特意請求下，佛陀同意乘馬車代步以節省時間。阿那律、難陀、阿難陀、和羅睺羅與佛陀同行。他們非常匆忙地離開，以至離車族公子和庵婆波利都未能及時與他們道別。馬車離開後，二百名比丘，包括許多前釋迦族的王孫公子，開始步行前往迦毗羅衛城。他們都希望能參與佛陀父親的葬禮。

王族的成員在王宮的大門迎接佛陀。摩訶波闍波提立即帶他進入大王的寢宮。見到佛陀，大王青白憔悴的面容頓時明亮起來。佛陀坐在床邊，將大王的手緊握在他自己的手裡。八十二歲的大王，形容枯瘦又虛弱。

佛陀說道：「父親，請你緩慢溫和地呼吸。微笑啊。這一刻，沒有什麼比你的呼吸更重要。難陀、阿難陀、羅睺羅、阿那律和我，都會和你一起慢慢呼吸。」

大王逐一望向他們。他輕輕微笑，開始專注地呼吸。沒有一個人敢哭。過了一會兒，大王望著佛陀，說道：「我已清楚看到生命的無常，也知道如果要得到真正的快樂，便不能讓自己迷失於慾樂之中。幸福是從簡樸自在的生活而得的。」

喬答彌王后告訴佛陀：「過去這幾個月，大王生活得非常簡單，他真的遵照你的教導。你的教化已轉變了我們這裡每個人的生活。」

仍握著大王的手，佛陀說：「父親，仔細看清楚我、難陀、和羅睺羅。看看窗外樹枝上的綠葉，生命正持續著。因生命持續著，故你也會持續著。你會持續活在我、難陀、羅睺羅、以至所有眾生之內。由四種元素而生的住世色身，瓦解後將會不停地重新組合。父親啊，不要以為身體逝去了，生與死便可以把我們束縛住。羅睺羅的身體，也就是你的身體。」

佛陀示意羅睺羅過來握住大王的另一隻手。垂死的大王，臉上泛起可愛的微笑。他因為明白佛陀的話而對死亡再無畏懼。

大王的參謀和朝臣，當時都全部在場。大王示意他們上前，然後用微弱的聲音說：「我在位時，一定曾令各位有很多不滿。冒犯之處，我希望臨死之前得到你們的原諒。」

朝臣百官都忍不住流起淚來。摩訶男王子跪在床邊說：「陛下，你是一個最賢德公正的國王。我們這裡沒有人覺得你有任何不對之處。」

摩訶男繼續說：「請容我提議難陀太子還俗，回到迦毗羅衛登位為王。全國的人民，都會很高興見到你的兒子繼位。我保證會竭盡全力扶助太子。」

難陀望著佛陀，希望他替自己解圍。喬答彌王后也望向佛陀。佛陀輕聲說道：「父王、各位大臣，請容我跟大家分享我對此事的一點意見。難陀仍未具有足夠的能力或意願去當一國之君，他需要在修行上再磨練好幾年才可勝任。羅睺羅只有十三歲，要當國王也太年輕了。我認為最有資格成為國王的，應是摩訶男王子。他是個才智兼備、慈悲明理的人，更何況他作為大王的參謀已有六年多了。我謹代表王族和國民，懇請摩訶男王子負起此重任。」

摩訶男合上雙掌，提出反對：「我恐怕自己才疏學淺，未能勝任為王。請陛下、佛陀世尊、和眾大臣另選賢能之士吧。」

眾大臣都齊聲贊同佛陀的提議，大王也首肯，並叫摩訶男到他身邊來。他拉著摩訶男的手，說道：「每人都這樣信任你，佛陀更對你充滿信心。你是我的侄兒，我很榮幸可以把王位傳給你。你定會替我們王族延續百世。」

摩訶男低頭鞠躬，遵從大王的意願。

大王高興極了。「我現在可以安詳地合上眼睛了。我很開心能在我離開這世界之前見到佛陀，我的心裡再沒有掛慮，也沒有愧疚和苦澀。我只希望佛陀能在摩訶男初登王位的一段時間，留在迦毗羅衛城輔佐他。佛陀，你的功德將為我國帶來百世的安定和平。」大王的聲音逐漸轉弱。

佛陀說：「我定會留下來幫助摩訶男，直到沒有需要為止。」

大王微弱地淺笑著，目光平和安詳。他合上眼睛，別了此生。喬答彌王后和耶輸陀羅哭了起來，大臣們也低聲啜泣。佛陀把大王的雙手摺放在胸前，然後示意眾人不要哭泣。他教他們觀察自己的呼吸。過了一會兒，他建議大家到外殿商討葬禮的事宜。

葬禮七天後舉行。超過一千名婆羅門參加了儀典，但淨飯王葬禮獨特之處，卻是在場代表著佛陀之道的五百名身穿橘黃衲衣的比丘。除了傳統的婆羅門經誦，也誦讀大道的經文。比丘們誦念《四聖諦》、《無常經》、《燃燒經》、《緣起經》、和三皈依文。他們用摩揭陀文（Magadhi）讀誦，因為這是恆河以東的民間方言。

佛陀緩步繞著火葬的柴薪走了三圈。燃點柴薪之前，他說：「生、老、病、死都必然發生在每個人的生命裡。我們應該每天都思惟反省生、老、病、死，以避免讓自己迷失在慾望裡，而得以創造充滿平和、喜悅、自足的生命。一個證道的人會用平等心對待生、老、病、死。所有法的真義就是無生無滅、無成無壞、無增無減。」

一經點燃，柴薪被火焰吞噬。鑼鼓聲響夾集於唱誦之中。大部分迦毗羅衛的民眾都前來參觀葬禮，以親睹佛陀主持火葬儀式。

摩訶男登位後，佛陀繼續在迦毗羅衛逗留了三個月。一天摩訶波闍波提·喬答彌到尼拘律園探訪佛陀。她帶了幾件衲衣來作供，並同時要求佛陀讓她受戒為尼。她說：「如果你肯讓女子受戒，有很多人將會受益。在我們族人中，很多王孫公子都已出家為僧，他們很多都是有家室的。現在，他們的妻子也希望修習佛法，出家為尼。我自己也有此志願。如果可以這樣做，我會非常高興。這是大王死後，我唯一的願望。」

佛陀沉默了許久才說：「這是不可能的。」

摩訶波闍波提哀求道：「我明白這是一件很難決定的事。我知道如果你接納女性為尼，將會面對社會上的批評和遣責，但我不相信你會懼怕這些後果。」

佛陀再次默然不語。過了一會兒，他說：「在王舍城，有一些女子也希望受戒為尼，但我認為現在還不是適當的時機。接納女性加入僧團的條件，尚未成熟。」

喬答彌再三地向佛陀請求，但他的答覆始終沒有改變。她非常失望地離開了。回到王宮後，她把佛陀的回應告訴耶輸陀羅。

數日後，佛陀離開迦毗羅衛，回到毗舍離。之後，喬答彌召集了所有希望出家為尼的女子，其中包括一些從未結過婚的少女，而全部都來自釋迦族。她對她們說：「我十分肯定在覺醒之道上，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每個人都可以證悟和解脫，佛陀自己也曾這樣說過。他曾接納賤民加入僧團，因此他沒有理由不接納女性加入。我們也是堂堂正正的人，我們也可以證悟和解脫。女人是沒理由被視為低等的。

「我建議我們全部剃頭，脫去所有的華服首飾，穿上比丘的黃袍，然後赤腳走到毗舍離請求受戒。這樣，我們便可以向佛陀和其他人證明，我們一樣可以過簡樸的生活和修行大道。我們將會步行數百里路，一邊沿途乞食。這是我們唯一被納入僧伽的機會了。」

她們全都同意喬答彌的說法，並都認定她為領袖。耶輸陀羅微笑，她一向都很欣賞喬答彌的堅強和意志。喬答彌並非一個會被困難所阻礙的人，對於這點，耶輸陀羅從多年來與她一起為貧苦大眾工作便可獲得證明。這班女子決定了作出行動的日子。

喬答彌對耶輸陀羅說：「瞿夷，你最好暫時不與我們同行，我相信這樣會進行得比較順利。我們成功後，你便隨時可以跟上來。」

耶輸陀羅報以瞭解的微笑。

【出處】

《律藏·犍度·小品》：10。《增支尼柯耶》：（VII，51）。《大正新脩大藏經》：（187）方廣大莊嚴經，（1428）四分律。《自說經》：（III，2）。

佛陀拒絕喬答彌皈依的内容可見于《律藏·犍度·小品》10、及《大正新脩大藏經》（1428）四分律。另可參考《增支尼柯耶》（VII，51）、（VIII，53）。